倒履

人还活着,别急着造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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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呼晰】莫摧

*《起解》的番外

*不太常规,也不太能当结局线看

*大概是个,如果人生有重来的故事

*希望这人间的苦,能少两分,再少两分





周深沿着红木楼梯下来,袖口扫过光滑的纹理,飞起来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

袖子有些短了,该重新做一身了……如果他还用得到的话。

迎面有几束人影匆匆而来,周深避到墙边迅速穿过长廊。交错之间水银般的月光正好落在他眉间,柳枝的影子在他眼下晃了晃。

本该错身而过的人在这个时候握住了他的手腕。

周深的刀出鞘了。只是在抵上那人咽喉之前,那人年轻眼眸中的水光像针尖在他心口扎了一下。这一瞬的迟疑已经足够致命,然而覆盖他的却是年轻男人的怀抱,和他身后山洪般倾倒而下的月光。

一滴温热的眼泪砸在他脖子上,十三岁的少年愕然到一时忘记挣脱。

极短又极长的一个拥抱,如同暌违了半生。

他身后的人也面面相觑,疑窦丛生。

“你等一等我,”年轻男人在他耳边说,像琴弦被月光荡开波纹,“你要去做的事,很快就不必做了。”

周深困惑地皱了眉。

“你信我,我不会让你有事的,”那人抬起年轻的面孔,周深的影子埋在他瞳孔的最深处,“周深。”

周深微微瞪大了双眼。

年轻男人松开手,往周深刚走下来的红木楼梯走去。带着些微杜松子气息的温暖怀抱离开,重新涌上来的月光就变得有些冷。

周深站在原地愣了愣,甩甩脑袋,把出鞘一截的刀锋收回去,准备继续往外走。

眼看都快到门边了,周深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停了下来。

他回头看,空荡荡的长廊一片静悄悄。

那是……谁啊? 


“后来呢后来呢!”故事讲了半截,周深忙着写价签不再接着讲,店长抓心挠肝,“啊啊啊啊不兴这样的!后面发生什么事了啊啊啊啊啊!”

周深冷笑:“还敢不打招呼就撂挑子让我一个人整理货架吗?”

店长眼泪汪汪:“不敢了不敢了。”

后来啊,后来那个少年长大了。

晚上十点,周深哼着歌穿过积着薄雪的街区,往他的出租屋走。双肩包里塞着从图书馆借来还没看完的文献,和他才开了个头的论文。

路过门房时素来耳背的大爷叫住他,一手拎着烧酒瓶一手拎出个包裹递给他。周深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寄件栏,笑眯眯地道谢:“您少喝点啊!”

大爷也不知道听没听清,嘿嘿笑了下,慢腾腾挪回屋子里。

周深抱着包裹轻手轻脚上楼,腾出手在外衣口袋里翻出钥匙开了门,十分熟练地摸索着打开灯。台灯下摞着的一沓书是已经看完了的,明天要记得还回去。周深站在开始飘雪的窗前,对着冻得有点发红的手掌呵气。

然后他坐在桌前开始研究这个包裹。

他不是第一次收到这种没有寄件人信息的包裹了。确切地说,应该是从他十四岁开始到现在,每一年都不曾缺席。

一份是在他的生日当天,另一份是在圣诞节前三天。雷打不动,风雪无阻。永远只写着三个字:给周深。

他实在想不出来谁会给他寄礼物,甚至都想不出来还有什么人记得他的生日。第一年收到的时候,仝卓跟他蹲在一起,神色肃穆地拿着个小棍子戳来戳去,说万一是炸弹呢?然后就变成他们四个人神色凝重地拿着晾衣杆衣架椅子腿一起戳。

当然是想多了。

大都是些有趣的小物件,没有贵重到让人惶恐,也看得出来花了很大心思。周深也不得不说都是他会喜欢的东西。

盒子里只会附一张小卡片,写着生日快乐或者圣诞快乐。

余笛开始还有点紧张地去查过,也没查出来这个盒子到底是谁寄来的。时间长了大家也就放任了,仝卓还开玩笑可能是圣诞老人送给你的吧。

可是这个世界上明明没有圣诞老人啊?

二十岁的留学生周深托着腮看着拆出来的一本《月亮和六便士》,沉吟了片刻伸手在盒子里掏卡片。

咦?没摸到。

周深奇了,抱着盒子仔细看了看还翻过来抖了抖,确实没有卡片。

忘记装了?

倒是六年以来头一遭。 


周深这天晚上失眠了,翻来覆去好像总惦记着点什么。

翻滚到凌晨他终于无可奈何地翻身坐起来,睡什么睡,起来赶due。他拧开台灯套上贾凡强行寄来的毛茸茸猫咪连身睡衣,虽然耻度惊人,但是真的保暖。

他打开电脑,自我安慰反正没人看见。

雪越下越大了。

敲打键盘的声音和风雪声合不上拍子,周深没写几个字,就停下来撑着脸颊看着雪夜发呆。刚拆开的书在他的左手边,墨绿色的封面像一片崭新的春。他举到眼前随手翻了翻,惊奇地发现竟然好像还不是新的。

“……她在好奇地猜测,他正在经历什么奇异的梦境呢?他是不是梦到一个林泽的女神正在希腊的森林里飞奔,森林之神塞特尔在后面紧追不舍?”

周深还没把这一段看完,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

周深住顶楼,而且对门儿自打他搬进来就没人住。

他在房间里找了一圈儿,比较趁手的工具是陈辰继承给他的擀面棒。十四岁以来过得甚为太平,他竟然好像就没再打过架。

他拧着把手,试探性推开一点门缝,再慢慢推开一点。

一个正在风衣口袋里找钥匙的背影慢慢完整在视野之中。

楼梯间只有一盏昏黄的小灯,映亮一小块窗外的雪色。高挑清瘦的男人低头翻着口袋,听到动静回过头来。

像海的深处浮起一抹微光。

周深缓慢地眨了两次眼,总觉得有点眼熟。

男人终于翻出了钥匙,一根手指挑着钥匙环朝周深晃了晃:“你好,我是你的邻居。”然后他的视线扫过周深手里拎着的擀面杖,轻轻咳了一声:“不是贼。”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周深迅速把手藏到背后,正准备若无其事打个招呼就撤退,男人轻轻笑了一下:“但是,你这样是准备靠可爱打击犯罪吗?”

周深低头看了一眼睡衣。

周深耳朵尖红了。

周深迅雷不及掩耳地关上了门。

门扉彻底合拢前,男人的声音争分夺秒地挤进来:“我叫王晰!姓王的王缕晰的晰!”

谁管你叫什么啊!

周深愤愤地搓了搓自己的耳朵。 


周深在这间出租屋里住了四年,迎来了第一任邻居。 


会大清早理直气壮敲对面门讨一碗海带汤的那种。 


周深听公开课难得神游天外一次,圆珠笔开关在脸颊上戳。刘彬濠委屈巴巴地记着笔记,哀悼因为突然被抓去实验室打工而泡汤的圣诞假期。

“你的圣诞节呢?”好孩子刘彬濠可怜兮兮地消化了这个悲伤的现实,转过头来问他。

全A生沉吟片刻:“……睡觉。”

刘彬濠震惊:“你竟然不打工了?”

周深还在戳圆珠笔:“店长抽中了一个双人马尔代夫豪华游,大喜之下让我们双薪休假。”

过于突然,周深毫无安排。

刘彬濠试图建议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帮忙照顾培养皿啊,不幸被教授揪起来回答问题。

下了课周深顺道去超市囤接下来几天的口粮。勤俭持家物欲低下的医学生挎着半篮子土豆和一点别的蔬菜打折冷冻肉去结了账,午后雪有余寒,周深站在街道上跺了跺脚,准备回家。

没走几步,后面有人小跑两步赶上来,一脸演出来的惊喜:“这么巧,你也来买菜啊。”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怪呢,跟从前仝卓惹他生气又不知道怎么道歉,搁厕所门口问他这么巧你也来上厕所啊一样一样的。

小老百姓瞅了一眼王晰手里抱那堆食材,回头目不斜视继续赶路:“不,我觉得我们逛的不是一个超市。”

王晰毫无自觉:“你看,你圣诞节一个人,我圣诞节也一个人,不如一起啊?”

周深停下来看了他一眼:“首先,你怎么知道我一个人。其次,先生,我们很熟吗?”

安全距离被踩到的小猫自顾自继续往前走了。

王晰看着他的背影徐徐叹口气。

大冬天戴个墨镜也不知道图啥的李琦鞠红川凑上来,李琦一手搁在他肩膀上:“费不费劲哪您。”鞠红川低头扫了眼纸袋:“你这哪是想蹭一顿,你想把人家那儿当食堂吧。”

王晰沉思:“我看起来是不是太可疑了?”

李琦幸灾乐祸:“自信点,把是不是去掉。”

王晰咬了咬下嘴皮,把纸袋塞进鞠红川怀里:“帮我拿着。”鞠红川眼瞅着他往反方向走,好心提醒:“反了。”

王晰面无表情掉头。

李琦换到鞠红川的肩膀上搁手:“他行不行啊?”鞠红川答得客观:“不行的话,就对不起他惦记人家这么多年。” 


周深对各种纪念日都缺乏仪式感,包括自己的生日,也包括圣诞。

师娘其实是喜欢张罗的,但无奈几个小孩在这种无意义的铺张浪费上态度一致地抵制,最后就剩下每人生日那天会做一大碗长寿面。

只是周深的生日会多出那么一个圣诞老人的盒子。

圣诞这种洋节当然就更不过了,所以周深在米饭里焖了几颗土豆就当做了平安夜的晚餐,也还不算有多想家。

他夹着手机给窗台上的花浇水,贾凡在那边絮叨,中心思想是监督他不许打工不许省钱给他买了衣服已经寄过来了记得收师娘开始做麻辣香肠了什么时候放假好买机票……等等。

周深应倒是应得很乖巧。

“老师忙吗?”周深问。

“年底了事不少,换洗衣服还是简老师上次来顺带捎走的,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要办到什么时候去,兴许得到过年吧。”

“子棋呢?”

“跟马佳一起出任务去了,马佳说他还是比较听你的话。”

周深嗓子有点痒,咳了两声立刻就被训了:“给你寄的睡衣在穿吗?”

……别提了。

有人敲门,周深就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去开门。他以为是楼下的玛丽娜夫人跟往年一样来送他烤饼,打开门没想到是王晰。

“我切菜的时候不小心切到手了,”王晰伸着还在冒血的手指头,“你有医药包吗?”

贾凡没听到他说话,在那边问:“深深?”

“……我等等打给你,”周深保持扶着把手的姿势说,“有人需要救命。” 


周深的眼睫毛很长。

他专注于某件事物时,轮廓锋利,也泛着柔光。

周深打好结,把药箱收拾好,抬头看见王晰还在盯着他看:“?”

王晰眼中有丝柔软的情绪,悠远绵长,近似于怀念:“你好看。”

周深:……

好家伙,搬来两天调戏他仨回了。

他没消毒的剪刀还摆在桌上呢。

周深把一卷新的纱布和一小瓶药粉拍在他面前:“不要沾水过三天换一次药。”

王晰哦,虚心求教:“这是什么啊?”

“神奇的云南白药。”周深说。  


王晰磨磨蹭蹭到周深忍不住要开口撵人之前,敲门声又起。

玛丽娜夫人珠圆玉润,灰蓝色的眼睛总是带着笑的,满脸好事将要发生的喜气,平安夜尤其如此。散发着黄油香气的烤饼和冒着油的香肠亲亲热热地挤在一起,撒了罗勒碎,满满地盛在玛丽娜夫人精心挑选的有五彩花纹的盘子里。

“平安夜快乐亲爱的!”玛丽娜夫人满脸笑容,随后她看见屋子里坐着的陌生男人,大吃一惊,“哎呀呀,我第一次见到你跟别人一起过圣诞节呢。”

周深:我不是我没有但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

周深接过烤饼道了圣诞快乐,侧身让玛丽娜夫人进来坐,玛丽娜夫人一脸慈爱地摆了摆手:“不打扰你了,是男朋友吗?愿你渡过一段快乐的时光,上帝保佑你身体健康,亲爱的孩子!”说完她亲吻了周深的额头,哼着圣诞歌下楼去了。

周深:……………………我没有啊!!!

王晰听不见周深内心的咆哮,也没听懂他们在门口的聊天内容,坐在椅子上满脸无辜:“我觉得我没办法做饭了。”

他紧跟着又说:“但是我饿了。”

谁管你啊!!! 


玛丽娜夫人的手艺一如既往,周深一口一口咬得像在磨牙。

王晰?王晰比较惦记他有没有做海带汤。

海什么带,汤什么汤。

夜幕降临,玻璃窗上的雾气氤氲开远方的圣诞灯火。周深收了碗碟,站在水槽前一边挽袖子一边想等下就撵人看他还能编出什么理由。

王晰坐在椅子上,看他,看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安静的,温暖的,从记忆里前来,又走回记忆中去。

周深永远都是周深。

能再见到他,好像人间的苦都少了几分。

王晰站起来,看见窗边案头几摞书卷间伸出的一角沉郁的绿。

周深关掉水龙头,流水声停下来,归于一片沉静。他回过头,背影清矍的男人站在台灯前,手里握着一本书。轮廓边洒上的光芒,像金色的雪。

医学生期末时的案头,九成九都是让人想哀叹活着不好吗的专业书。

周深走近两步,他手里拿的果然是那本《月亮和六便士》。

王晰听到脚步声,把书合起来,回身朝他摇了摇:“可以借我看看吗?”

周深莫名迟疑了一下。

王晰反而心情变得很好的样子,把书轻轻放回原处:“我先回去了,明天见。”

周深看着他走到门口,拧着把手门打开了一半,又回过头来:“圣诞快乐,周深。”

忽如其来,周深产生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

“……你是圣诞老人吗?”  



蔡尧摇着芭蕉扇,既不眉飞也不色舞地讲八卦。

唯二的两个听众,一个双手贴膝端正乖巧,另一个托着腮打了个呵欠:“服输吧巧儿同志,再有意思的八卦到你嘴里都跟背英语单词似的。”

蔡尧不服,芭蕉扇遥指蔡程昱:“西西歪你说,我跟高杨谁八卦讲的比较好!”

西西歪正直且无辜:“比不出来,要不你们俩再讲一轮儿?”

高杨拿瓜子壳丢他:“空手套八卦可耻。”

蔡尧意识到自己和高杨更能统一阵营,加入丢瓜子壳大军:“可耻!”

蔡家小少爷这次是真的很无辜:“诶诶诶二打一就不可耻啊!”

可耻,但谁让人家师出同门呢。 


楼上遥遥传来一声“吃饭啦”,蔡程昱跟高杨就跟上了闹钟似的迅速站起:“啊撤了撤了,我妈叫我今天回去吃饭拜拜拜拜。”

等周深探出楼梯口,大厅里只剩下蔡尧睁着他的大眼睛。

“?怎么都跑了?”

蔡尧深思了一下,决定跟他的老师说实话:“晰哥要是不在,他们就不跑了。要不然你考虑一下让他学会自己独立吃饭?”

苍天大地啊,声声都不要人喂饭了啊。

周深正在考虑,王晰从后面轻飘飘地揽住他,给予蔡尧一个你自己看着办的眼神:“我看你也这么大了,考虑一下搬出去独立闯荡怎么样?”

蔡尧委屈。

蔡尧不干。

蔡尧坚强地在酸溜溜的空气里吃饭。

声声坐在婴儿椅上把勺子挥得虎虎生风,毫无爸爸被爹抢走了的意识,甚至还摸了摸蔡巧儿的后脑勺。 


高杨的座驾一年里得有一半以上的日子停在王家车库里,蔡程昱今日懒得等家里司机来接,拖着高杨的胳膊义正言辞要求滴滴到家。

蔡程昱跟他十岁上混在一起玩,俗称好得穿一条裤子,后来加上蔡尧,自封当地一霸。一个负责出主意一个负责打架一个负责事后装傻。

一不留神也长这么大了。

蔡程昱坐在副驾驶,掰了掰手指:“诶,他们结婚多少年了?六年了吧?”

高杨一手搭着方向盘,嗯了一声。

“深哥不是说他会嫁完全是被烦的吗?”蔡程昱啪地一拍掌心,“我本来真的信了。”

高杨想起第一次见到周深,是燕草如碧丝的春日。他沉迷消消乐原本不想去看热闹,被闲得长草的蔡尧一路拖到湖边柳树底下。

蔡尧伸着脖子瞧了半天,回头看他弯腰摸着自己心口吓一跳:“你干嘛呀?”高杨按着自己的心脏一脸茫然不解地看回去:“我也不知道,就突然疼了一下。”

整颗心突然被摘掉了又还回来的那种疼。

后来也没再疼过,渐渐就把这事儿忘了。

他把蔡程昱送回去自己再开回家,车停进车库熄了火,坐在车里又突然想起。他一直没明白这种突如其来要把整个人淹没的尖锐痛苦来自哪里,但下意识地觉得,还是不要弄明白的好。

高妈妈打电话给他,问他到家了怎么还不上来吃饭。

他答了一声马上来,就把这个疑问彻底遗忘了。 


周深哄睡了小朋友,刚轻手轻脚转过身就被抱个满怀。

……不怪蔡尧他们受不了,这比小朋友还黏他啊。

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

从年底开始到现在,每天要确认他的存在无数回,周深有次晚上醒过来还能发现王晰一直醒着盯着他看,大半夜的能吓一跳。简直像是……每多过一天都是偷来的。

“不是我说,”周深躺在他们睡了六年的床上,顺着埋在他怀里的人后脑勺的毛,“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啊?”

只听说过七年之痒,没听说越过越患得患失的。

王晰的声音瓮瓮地传出来:“你这次去得太久了。”

周深的确刚从南苏丹回来,因为MSF接替他的人出了点状况多呆了一段时间。周深皱了皱鼻子,总感觉王晰往日也没小气成这样。

“好吧好吧,下次……”周深顿住,突发情况也不是他说了算,“下次一定。”

也不知道是一定个啥。

“要是我……”王晰沉了半天吐出来三个字,又不说了。

周深翻白眼。话说一半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他往下滑了一截跟王晰对视:“你什么呀?”

水银一样的月光,如十六年前的春夜一般。只是他的眼眸已经不如当年那么年轻了。

天为谁春呢。

王晰握着周深抚摸他脸颊的手,闭上眼睛。

“要是我们明天头发就白了,就好了。” 


周深从很早很早以前,就零零碎碎地做一些梦。

具体有多早已经记不清了,可能只有几岁,甚或是……这一生刚开始的时候?

梦到的东西一开始大多数是理解不了的,滴着血的刀尖,昏暗的庄园,寒冷的月色,近在咫尺的哭声,肮脏的手……更多的时候,是一个背影,摇摇晃晃地,沿着雪地,走出好远去。

后来他梦到的东西一点一点发生在现实当中。那个背影的主人,好像来过,又好像一直没有来。

是十三岁的月光下在他肩头落下一滴泪的人吗?是这些年来空空荡荡的寄件栏吗?

还是他二十岁的雪夜打开门后,站在晕黄灯光下的那个人。

他有很长时间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今夜合上眼之后,却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一片很大的湖。

无边无际,不知从何处开始,不知在何处结束。浮着无数灯火,被风吹得起伏不定。

周深茫然地站立在月色和水色之间。

湖上有一苇小舟缓缓而来,小心地避开那些长明灯,一直到他面前。是个面善的女尼。

周深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那女尼见了他也有些惊讶,但立刻就微笑了起来:“竟然还能再相见,不知你这一生,过得可好些?”

周深更茫然了。

女尼让他上船来,重新划向湖心。

女尼见他一直盯着湖面上的长明灯,轻声解释:“这些都是人世间的执念。人们有时候也叫它,愿望。”

“是从人间流上来的河灯吗?”周深问,他一直以为那些灯最终的去向,不过是沉没在河底。

“是,也不是,”女尼笑笑,“你在这里看到的,是同一个人的愿望。”

周深举目四望,视线所及,恐有千盏之多。

何等庞大的愿望?

“那个人是许愿世界和平吗?”周深其实也经常许。

女尼很温柔地看着他:“那个人的愿望,也只关乎一人而已。”

周深眨了眨眼。

小舟越行越慢,停在湖中央。女尼让他抬头看天空。

是月亮。一弧弯月,和在人间看到的别无二致的月亮。

周深不解。

女尼脸上始终是温柔的笑容:“这枚月亮,快要燃尽了。”

阴晴圆缺周而复始,如何会有燃尽一说?

女尼并没有立刻解答他的疑惑,而是让他低头再看水中。

他看到的是自己,这没有什么奇怪的。

女尼却说:“那是你,却也不是你。”

“周深,你再仔细看看呢?” 


然后周深看完了属于他又不属于他的,很长很长的一生。 


女尼很安静地等着他揩去颊边的泪。

这是个坚强的孩子,也是个勇敢的孩子。非常非常。 

“他是我的梦,还是我是他的梦?”周深的眼睛还红着。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终究还是两头都占。

女尼轻柔地回答他:“你是周深啊,孩子。”

“对,我是周深,”周深点点头,“他是王晰。”

“月亮如果燃尽了,会怎样?”

女尼笑得悲悯却不语,周深其实已经猜到了。 


“他为我点千盏长明灯,”周深说,“那我还他一轮新的月亮。”  



最近蔡尧和他的朋友们神神秘秘地,不知道在筹划什么东西。

但愿不是又要闯祸。

王晰想着打开房门,却看见周深神色严肃地坐在床上看他。

王晰:“……深深?”

周深晃了晃手指:“转过去。”

认怂第一名的王晰也不敢问为什么,乖乖转身:“哦。”

周深踩着床沿跃到他背上,王晰背过手托住他:“去哪儿啊大哥?”

周深扶着他肩膀指挥:“先直走,再左拐。”

王晰寻思了一下这个路线:“露台啊?那大哥您把外套穿上行不行?”

周深学声声拽他额发:“快出发,赶时间知道吗?”

王晰嘴里应着好好好,先背着周深去衣架前面转了一圈,出房间门前周深总归是被裹得十分严实,跟声声球得不相上下。

今夜的天气很好,天上的月都是能让人竟夕起相思的月亮。

相识十六载,结婚都有六年,周深叫他出来看月亮?

王晰觉得也行。

他没准备把周深放下来,周深也没想着下去。露台下的玉兰露出几枝,与天上星辰遥遥相映,然后落进他们身后的影子里。

王晰还是怕他冷,侧头刚想问,耳边响起焰火攀上高空的风鸣。

周深搂着他脖子从他背上探起来一点,眼中倒映着满天绚烂的光影。他把王晰的脑袋掰正,语气很严肃:“快看,认真点,每一秒都是钱。”

王晰想笑,不是说劳民伤财吗。可是他站在盛放的焰火下,背上背着他此生最明亮温暖的光源,只是很轻柔地答了一声:“好,好。”

虽然这个时间前后都不搭,也不知道周深为什么想起来要放烟花。

在头顶焰火次第绽放的喧嚣中,周深很认真地喊他:“王晰。”

王晰在被喊全名没好事儿的意识中把背挺直了:“在。”

周深拽了拽他额发,把手放下来环住他脖子:“我今年在这里,明年也在这里。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一直都在这里。”

他们迄今走过的人生和还会走完的余生,不是千盏长明灯编织的一个梦。他不知道在梦中看完的到底是谁的一生,但他知道王晰在害怕什么。

他把额头抵上王晰的肩膀:“我在这里,我不是一个梦。”

王晰好半天没说话。

天上的烟花还在开放,远远还能看到三个少年在湖边鬼鬼祟祟地搬烟花弹。

“深深。”他喊。

“嗯。”

“深深。”

“……嗯。”

他一声一声地喊,他喊的那个人就一声一声地答。

没有一声会落空。

周深应到后来已经有些哽咽,王晰也同样。 


雪落了下来。

周深抚了抚他们彼此的鬓发。

“你看,头发真的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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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完把下巴搁在桌子上,心想我真是个好人啊。

想想又不对,应该说,我真是个凡人啊。



如果人生有重来。

可是人生,真的能够重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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